那日被朋友邀去吃饭,偶与阿城邻座,我想勾阿城点真玩意儿,就拿话挑他。我说:“在下写东西,得上点绝的了。”阿城:“什么意思?”他向例不见兔子不撒鹰。
我说:“过去中国文人都好弄绝活儿。齐白石画虾不画马,把马让给徐悲鸿去折腾。黄胄躲开马,在驴上逞能。吴作人见黄胄把驴玩到家,就抓住骆驼不放。唱戏的也一样,各有各的绝招绝活,人们看戏就冲着这绝招绝活来的。”阿城说:“是这么回事。”
我又说:“现在不少人闹魔幻闹神秘,我看多半是从马尔克斯那儿来的。其实魔幻神秘这套,《红楼梦》、《西游记》里都有,明清笔记里更多。比方蒲松龄写《口技》,把这口技艺人放在屋里,关上门,外边只能听到大人叫孩子哭,打开门,不过口技艺人一人在屋里待着。写得明白,实际神秘。可是我看咱们有些新小说,事儿人儿本身并不神秘,只是故意写得神秘,放在嘴里嚼来嚼去却吐不出核儿来。这大概还没吃透咱老祖宗的‘道’儿‘法’儿。你写《棋王》之前,我看倒是把这‘道’儿‘法’儿琢磨过。”
阿城说:“人都说‘化腐朽为神奇’,我想来个‘化神奇为腐朽’。我小说里那些人那些事,其实够奇的。可如果再往神奇上写,反透出假来。我就成心写得平淡,想叫人看完一寻思,一怔,心想这人这事还真够奇的。正好达到神奇。”
我说:“我刚好与你相反。我写《神鞭》、《三寸金莲》这类小说,不单写神写奇,还成心往邪处写。这因为我写的是天津。天津这地界邪乎,天津人有股子嘎劲硬劲戏谑劲,是种乡土的‘黑色幽默’。不邪这些劲儿出不来。一邪事情就变形了,它的包容性和象征性就大了。”
阿城说:“你这么写,可以造成一种阅读快感。”这家伙吓我一跳。我写这类小说时一种模糊意图,叫他一下点明。他比我还明白。可惜不少文章乃至某位圣人不歇嘴的训导,却不曾这样吓我一跳。
(《辽沈晚报》2001.3.26)